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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柯克蘭將揀好的新鮮藥草扔入湯鍋時對著他今日臉上莫名顯得憂愁的姊姊淺淺一笑;正攪拌熬料的蘿莎點了點頭可茫然眼神依舊飄邈不定彷彿燃得太旺的壁爐內四處飛濺的火星,甚至差點就讓它們燒著了長裙裙底。威爾斯替嘴裡喃喃自語的她撩高裙擺打結纏緊,略粗的眉卻暗自皺起。
他的姊姊是柯克蘭家最強大也最年輕的女巫,雙胞胎中靈性精湛的那位。噢他應該要問,問他的姊姊何以心憂,但若是關於未來的奧秘那就成了公認的禁語。
而他的姊姊嘴裡現正反覆說著什麼。
來了。從藏放藥草的儲物室門口探出頭來的詹姆斯說。來了。從狹窄閣樓爬下老舊木梯的派翠克說。
來了。跟著兄長走向大門的威爾斯聽見湯杓掉落泥地的沉鈍聲響,他語焉不詳的姊姊終於清晰地說。
來了。
「您好。」門外從馬上靈巧躍下的黑髮青年趾高氣昂地隨意打了招呼。「黑桃騎士,來迎接黑桃王后了唄。」
那個人剛踏入結界時亞瑟.柯克蘭並沒有特別在意。他只是拋下手裡毫無氣息的蛇,抓起四肢被繩索牢牢纏住的野兔。
——然後用狩獵小刀削掉牠的頭。
他的雙生妹妹蘿莎曾經問過自己為什麼這麼做;他試著想了幾個藉口,但真正的原因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不為食物,不為生活,不為玩樂,不為邪術,即使雙胞胎中能力較弱的那位總是遭忌他其實亦不為了洩憤,只是專注而單純地逐一結束獵物生命甚至從不掩埋屍身。比方今早,看,泥濘間的二條蛇、四隻鳥、及他手上的這隻兔子,他們與他們的頭顱將和過去自己所宰殺的動物一同腐化長眠於這片杳無人煙的北際森林間。
燃起紙菸驅蟲的詹姆斯皺著眉頭說這裡是墳場;除了蘿莎和他若非摘取草藥平時他人皆不願接近。
「哈囉。」背後那個聲音輕快地說,踏入溼軟泥土間的靴底發出短暫的沉吟,「你可以轉過來一下嗎?」
亞瑟停頓了會才扔掉兔身慢悠悠地轉過身來:來人的臉看上去年紀稍輕,像個涉世未深的大男孩;鏡片底下的天藍眼眸澄澈清亮宛若晴空,燦金短髮讓自己憶見幼年某次難得外出遠行農村驚鴻一瞥的金黃麥田,笑起來的樣子彷彿林中終年不散的濃霧都要生生驅散遠離;他穿著象徵尊貴皇室的寶藍華服,手裡不斷甩動的大型懷錶浮誇地洩漏了他的身分。
蓬頭亂髮的柯克蘭家三子看著見了自己相貌莫名笑得開懷的黑桃國王,突然不曉得該將自己沾滿稠血的雙手藏在哪裡比較不那麼失禮。
「真好看。」
「……什麼?」
「你願意成為黑桃王后嗎。」
「『身為柯克蘭家長子,我不許你帶走家中任何子嗣。』」站在最前的詹姆斯徐徐抽了口菸,皺著眉頭凜聲喝道。最後走出大門的威爾斯反手帶上門把,免得被他還呆站在廚房內的姊姊聽見外頭爭執。
「聽說柯克蘭家的女兒才能卓越,幾百年未必出現一位唄。」正面承受言語衝擊的王耀展袖拭去嘴角血沫笑意未減半分,「黑桃國度的國界可遠在這座山嶺之外唄。」
「柯克蘭家堪用後裔早讓黑桃國度耗用殆盡。」詹姆斯沉聲說,「在紛爭的蜘蛛活動以前,請回吧。」
——你們在爭執什麼?
正要反唇相稽的黑桃騎士聽見那聲揚問句時便與其他侍衛一同側身朝說話源頭行了個禮;他的嗓音於寒冷西境聽來竟宛若初夏午後般溫暖自適,像是屋旁的乾燥柴薪,試圖抽開被對方勒得幾乎瘀青手腕卻徒勞無功的亞瑟想,或者詹姆斯誦唸的咒語,派翠克新調的草藥,威爾斯的祝福,蘿莎的笑。
願國王平安。王耀斂下長睫,沒有爭執什麼,不過是他們不肯交出女巫唄。
啊,黑桃國王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又問。為什麼說耗用殆盡?
柯克蘭家的兒子們注意到黑桃騎士聽見那個問句時臉上瞬間沉積的陰霾。您別介意,黑髮青年清清喉嚨,就當柯克蘭家斗膽不願承接選任黑桃王后的榮耀唄。
喔。黑桃國王再次點點頭,隨即露出有些困惑的單純表情。可是。他誠懇得如同他果真難以抉擇地說,舉高捉住亞瑟手腕的左手。可是我已經找到王后了耶。
「……你應允了?」
難堪的漫長沉默最後還是柯克蘭家次子首先沉不住氣。「笨弟弟,難道你真和他交換誓言之吻了嗎?」
天可憐見,亞瑟忿忿地吼回去。「我根本沒有答——」
砰地威爾斯反手帶上的工坊大門被什麼推開了,害得他踉踉蹌蹌地差點讓門扇碰倒。滿臉驚懼的蘿莎站在玄關,搖搖晃晃地走出屋外;但柯克蘭家的孩子都曉得他們的姊妹沒有這樣的力氣:他們的姊妹只是心裡想著,緊閉的門就自動開了。來了。他們的姊妹偏著頭顫顫巍巍地走向國王,方才整齊地紮成兩束的淺金長髮如今糾結散亂,來了,她瞪大翠綠的眼細聲說,披著黑紗的駿馬揚起塵沙,牠的鐵蹄躂躂作響,來了,聽,你聽。啊,願希爾芙與我們同在,願神靈眷佑我們。她在國王面前屈膝行禮,那不僅是死神的馬車,抬起頭來的她淚水盈眶,即使父母遠逝也從未如此傷心,亞瑟想。我能看見起初與最後的悲劇,少女繼續說,幽幽泣訴的清婉聲線淒切迴盪,牠所經之處車輪輾壓的胎痕生命都要枯萎,死物都要荒涼,陛下,請不要帶走亞瑟,請不要帶走他,蔭涼的雲朵帶來更大的陰影,若隨你離去死亡便在他身後如影隨形;如果你憐惜他,陛下,如果你憐惜亞瑟,就請不要帶走他。
這位是柯克蘭家的小女兒唄。看著扯住國王褲管喃喃自語少女的黑桃騎士湊近主人身邊淡淡地說,女巫自然是比巫師好得太多唄。嘿。跨前一步直接對上主僕視線的詹姆斯同樣翠綠的眼底逐漸湧現殺意。我說過了,誰也不准帶走柯克蘭家中任何子嗣。
可彷彿對眾人反應無動於衷的金髮青年只是有些不滿地垂下肩膀。「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們說他是誰、亞瑟?我——」
「不!」
蘿莎尖叫起來,在開始感到不耐的黑桃國王似乎打算踹開她時讓眼明手快的派翠克捉住腰帶拉了過去;而趁著對方分神的亞瑟用力一甩終於順利掙脫束縛。他很快瞥過傷勢、白皙手腕上頭已經留下清晰可見的淤血指痕,正想開口說些什麼時始終不發一語的弟弟卻主動地朝著黑桃國王大步踏來。
亞瑟畢竟僅是魔法師。像是下定某種決心的威爾斯單膝跪下,定睛注視喜怒無常的天藍瞳仁,若承陛下恩典,我願意代替他戴上后冠。
噢。無視聽聞魔法師一詞臉色旋即變得陰沉凝重的黑桃騎士與發覺么弟意圖鼓譟起來的柯克蘭家兒子,黑桃國王興味盎然地伸出手來上下扳弄對方臉龐。你的確長得和他最像,他說,指尖深深掐進眼窩下方,體態甚至比他完美,撫摸顎骨的力道毫不留情,可惜呢。檢視完畢的寬厚手掌按住少年前額,修長手指緊緊陷入髮根頭皮。
「我還是比較喜歡亞瑟。他將是我的黑桃王后。」
「誓約之吻無法強迫。」終於忍無可忍的詹姆斯沉聲低喝,「陛下想與柯克蘭家為敵?」
「是嗎。不行的話也沒辦法,」黑髮國王歪歪腦袋,右手隨意揮下忠心耿耿的隨隊侍衛立即心領神會地包圍了他們。「那就把人全關進這棟破爛房子裡,放火燒了吧。」
「陛下不怕沾滿鮮血的黑桃旗幟籠罩柯克蘭家族世代詛咒,直至國勢凋零,萬劫不復?」
「柯克蘭家族圖謀背叛黑桃國度,血脈全數斷絕,化為灰燼。你認為這句墓誌銘怎麼樣,柯克蘭家的長子。」
——夠了。
僵持不下的兩人同時側首,看著輕撫手腕瘀青的亞瑟垂下眼睫安靜地開口,夠了。
我會成為黑桃王后。不,眼角餘光瞅向兀自啜泣妹妹的詹姆斯咬牙切齒地說,溫暖的南邊矗立懷特家族的白色木屋,陛下,或者更往南去的格林家,他們家都有適齡的閨女,優秀的女巫。
收回你的話,詹姆斯。亞瑟淺金短髮底下的祖母綠不帶情感地瞇細,放任欣喜若狂的黑桃國王挽住他的手,你明知風的精靈會牢記讒言告發,等到他們聽聞真相,怨恨詛咒,柯克蘭家就從此眾叛親離。
我只要亞瑟。滿溢誠摯的天藍眼眸不識時務地補充,伸手捧起金髮青年瘦削的頰。
別讓他那麼做,抱住妹妹跌坐在地的派翠克忍不住大吼。蠢弟弟,你不是笨,是蠢,沒有任何人可以強迫另一個人交換誓言之吻,除非他們彼此心繫;而一旦交換了誓言之吻—--
他們怔怔地看著反手扯住國王衣領的年輕兄弟將自己蒼白的唇獻給對方。
……你就註定終生受縛,永世無法背棄。
走吧。喜出望外的黑桃國王接過騎士遞來的華麗錦披蓋上王后的單薄肩膀,半推半拉地將他拖往精雕細琢的豪華馬車。走吧,我的王后,從今以後你與柯克蘭家再無關聯。走吧。
順從地坐進馬車的亞瑟沒有回頭看他滿臉淚痕的傷心妹妹。掙脫兄長懷抱的蘿莎跌跌撞撞站了起來,朝著浩蕩遠離的馬車隊伍厲聲大喊:
「當心,亞瑟,你要當心,披著黑紗的駿馬於夜空馳騁,你會……」
話沒說完她就掐著自己纖細的喉嚨倒了下去。威爾斯壓住她不斷抽搐的嬌小身體,看了一眼急忙踩過門檻奔去翻找定神湯藥的派翠克,和因言靈破滅遭到反噬而斷續嗆咳鮮血的詹姆斯面面相覷。
未來的奧秘不可洩漏。柯克蘭家的長子低聲詛咒,哇地吐出一口帶有菸草渣的濃血,潮溼泥地散落點點怵目驚心的殷紅。
但當倉卒捧著木碗的派翠克回到屋前時蘿莎已經不再痙攣了。披頭散髮衣衫凌亂的她放開絞得泛紅的細弱頸項,端莊地推開弟弟並坐直上身、彷彿方才的失態脫序從未發生。夏季的蟻群準備冬天的儲糧,她沒頭沒腦地說,去吧,哥哥們,要辛勤工作如同群蜂,今年將是我們所經歷過最為嚴峻的漫長冬季。去吧。我昨天早知今日發生的事情,我昨天早知今日……少女氣若游絲的喃喃呻吟益發細弱,她的兄弟們卻屏息凝神不敢妄動。
蘿莎自言自語的渙散目光和她的雙生兄長扼殺生命時的淡莫神情如出一轍。
顛簸馬車上親暱地攬住亞瑟的黑桃國王興致高昂地滔滔不絕。我好開心。亞瑟。路程太長坐得我實在乏悶,幸好有你在。亞瑟。我有好多話想和黑桃王后說哦。亞瑟。你以前住的房子好破,但我喜歡門板上頭的雕飾呢,啊,雖然老是被笑,不過我喜歡木工唷。亞瑟。我有很多收藏,我會帶你去看,很棒吧。亞瑟。啊,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阿爾弗雷德,皇室之間才得呼喚的名字,以後你也可以這樣叫我。吶。亞瑟。你在聽嗎,亞瑟。你覺得冷嗎,亞瑟。
自稱阿爾弗雷德的金髮青年愛憐地捧起王后沾黏乾涸血跡的冰冷雙手,瞅見腕上繫著的陳舊彩色織帶時狐疑問道。「這是什麼?」
亞瑟淡淡地瞥了一眼。「威爾斯的祝禱。蘿莎很久以前跟他要來送我,保佑平安的護身符。」
「好醜。」阿爾弗雷德晦氣地撇撇嘴,稍一施力便將它扯下、順手扔出行經懸橋的起伏窗外,隨風飄落偏遠荒僻的深幽峽谷間。
「丟掉它。」
——妳是我的……嗎?
海德薇莉.伊莉莎白最近總是重複夢見同樣的景象。
夢中穿著與異邦土地毫不相襯冬季雪衣的男孩戴有一頂厚重的白氈帽,無法看清他的容貌。男孩朝伊莉莎白伸出了手,說了些什麼卻讓突如其來的強勁風勢吹散隱匿於塵沙之中;等到她再度睜開眼睛時對方早已消失於無邊無際的荒漠裡。
伊莉莎白曉得那不過是場虛幻的夢境。可又真實得不單僅是場夢境,彷彿久遠以前、甚至在她出生以前,這樣的事情確確切切發生過般生動熟悉—--
但那明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今早浮現的莫名夢境是被村口響起的皇室號角聲從中截斷的。可惜呀,伊莉莎白呸掉漱口水時迷迷糊糊地想,只要能搶在風暴來臨前掀去那頂白色氈帽,或許男孩的臉便會浮現也說不定。當然,這樣的事情亦從未發生過。夢境自有夢境的規矩。
眾人聚集的村口停了一輛由白色駿馬拖曳的豪華馬車,隨隊侍衛則簇擁著騎在另匹白色駿馬上頭的梅花騎士。對方穿著一襲華美典雅的闇綠西服,從上至下每顆鈕釦都是精雕細琢的丁香葉片,價格昂貴的金絲鏡架折射熱烈陽光朦朧了他好看的臉;他高舉手裡的檀木拐杖,姿勢帶有一點自負的優美卻不庸俗:
「異邦人哪,我帶來梅花國王的諭令。」
我會帶走此處一位適齡的女巫成為梅花國度的崇高王后。褐髮青年的話猶如投入湖中的石子激起陣陣漣漪,伊莉莎白聽見她的族人們彼此竊竊私語。聽說成為王后的女巫再也不會回來。他們說。聽說梅花國王喜新厭舊,每隔幾年就要遴選新后。他們說。聽說梅花城堡是噬人的宮殿,女巫是貢獻的祭品。他們說。梅花城堡路途遙遠,難道我們沒有選擇說不的權力嗎?
接下來不過是一剎那的事情。伊莉莎白望著原本對於群眾嘈切充耳不聞的梅花騎士突然間甩動他的手杖並同時反手拉回,自手杖尾端刺出的銳利刀鋒便筆直地對準距離他最近的一名少女咽喉。
你們當然有選擇的權力。他平靜地說,優雅聲線裡帶著細不可聞的不耐,你們可以自行挑選一位足以擔此重任的優秀女巫,也可以讓我帶走這裡年紀適合的所有女巫、不是嗎?
就在那時伊莉莎白對上他顏色深沉的紫水晶眼眸。恍惚間她竟感到頭痛欲裂起來,男孩落寞的身影和騎士精緻的臉龐交錯相疊,她又想起了那個滿是風沙的夢境。
夢境自有夢境的規矩。她早逝的母親說。
「我去吧。」當她回過神來時發覺自己已經脫口而出,「別為難我的族人,但請准我回家收拾。」
梅花騎士微微皺起了眉,伊莉莎白沒有辦法分辨那是純粹不忍或甚至是輕蔑的神色(都只是短短一瞬的變化),握著手杖的手揮向幾乎同時打開車門的豪華馬車。
「梅花首都路途遙遙,」他和順而不容拒絕地說,「我已經遲了回覆的日子,還是請您上路吧。」
她點點頭,在此起彼落的渺渺碎語中彎身拔出藏於腿肚的匕首,隨手剉掉一綹垂落耳鬢的淺茶髮尾,咬破嘴唇親吻以後鬆手讓它隨風逝去。少女轉過身,看見梅花騎士已經罩上一件草綠色的寬大斗篷。
「請您上車吧。」伊莉莎白發現對方嘴角有顆細痣。不,她搖搖頭輕笑起來,伸手吹聲口哨,方才自己漱洗時順便鬆開韁繩放牠四處蹓躂的淺棕愛馬便立即奔了過來,揚起一片漫漫塵土。
「我也是有馬的。」
她笑得促狹,熟練地抓住轡頭翻身上馬,幾乎是炫耀般誇張轉了個圈。但梅花騎士只是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擺手讓侍衛交給未來的王后款式相仿的草綠斗篷,簡單頷首致意便掉轉馬頭指揮車隊離開村莊。伊莉莎白騎著馬順利地齊首並進,可卻從對方不帶情緒的沉靜表情明白自己恐怕最多僅能再問一個問題。
「梅花國王,曾經來過這片……化外之地嗎?」躊躇半晌她才開口,沒來由地想到孤獨地佇立荒沙邊緣的白色男孩。
褐髮青年沉默的時間久得幾乎讓她以為對方不會回答任何問題。但他終於稍稍地側過頭,又擰起細長眉梢、淺淺壓平線條漂亮的淡薄唇線,露出了那個稍縱即逝的難解表情。
「——沒有。」
「噢。」
伊莉莎白自討沒趣地斂下眼睫,沒有也不打算回望那座生於荒漠的簡陋故鄉。她曉得自己是不會再回來了。